连接西南腹地广袤的盆地与高原的川藏线，雄奇险秀的自然风光与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在这里相互辉映，是旅人心中的“朝圣之路”，兀立洪荒的青藏高原吸引无数理想国的追逐者和记录者。比起人们较为熟悉的“中国人的景观大道”川藏南线318国道，川藏北线317国道低调得多。
有人说，行走317，是“走地狱之路，观天堂之景”。这条线上宗教人文荟萃，沿途有色达五明佛学院、白玉亚青寺、甘孜寺、德格印经院、昌都强巴林寺、丁青孜珠寺……是研究藏文化此生必走的自驾线路;它穿越了汉、藏、羌、回、满、蒙、门巴、络巴等50余个民族的居聚区，是一条民族交融的大道;一路上十里不同天，自然风光变幻莫测且鲜有商业痕迹，远胜热门的318。
而自318国道上的康定翻越折多山到达新都桥再往北延着317国道一路抵达德格的这条路，又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有着与众不同的名字：其美多吉雪线邮路。
图文：许玥，部分图片：王楚、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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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0米雪线之上 一生守护的信念
2018年3月21日，康巴汉子其美多吉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接过了交通运输部“其美多吉雪线邮路”的授牌，这是交通运输部首次以个人名字命名的一条邮路。
从康定到德格，全程往返1208公里，平均海拔在3500米以上的雪线邮路属于成都到拉萨川藏邮路的一部分，是其他省份邮件进入西藏前四川境内的最后一段邮路。这条邮路沿线有折多山、新都桥、星路海、贡嘎雪山、卡萨湖、雅砻江等绝美的自然风光，同时也因地貌复杂、气候多变而异常艰险。
而每当碰上极端天气无法预知路况时，往返于邮路的司机和当地人都有这样的共识：只要邮车还能走，便没有问题，有困难，看到邮车就有了希望。
1989年，在四川省甘孜州德格县邮电局的公开招聘中被选中，第一次开上了邮车之后，29年来，其美多吉在这条无比险峻的高原邮路上往返了6000余次，为藏区百姓运送信件、包裹，他和他的车队，已经成为了这条路上的绿色航标。
初见
为和这位雪线邮路的“最佳代言人”相遇，我们从康定驱车前往甘孜县城，一路感受雪线邮路沿途风光。
395公里的路程与延绵的雪山为伴，10月的川藏银装素裹地出现在眼前，偶尔有绿意在飘渺的云雾间若隐若现，即便是凛冽的风拂过脸颊，也让人不舍得关闭车窗，错过外面的美景。
一路盘旋而行，大约行驶到海拔3000米左右的折多塘，高山灌丛之中散布巨砾，沟谷两岸隐约可见石砾堆积物，据说，这里曾经是冰川到达的下限。距今1万多年以前，折多山大部分山体都曾经被冰雪所覆盖，和南面的主峰贡嘎山冰川群交相辉映，与北面的木格错(如今是冰蚀冰碛湖泊)连为一体，曾是一片冰川风景线。如今，我们只能通过拦水坝似的冰碛堆积物，猜测冰舌到达的地方。
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垭口被称为“康巴第一关”，也是曾经汉藏文化的分界线，垭口立着高3.8米、刻有“西出折多”四个大字的石碑，石碑以来自折多山上的天然巨石制成，据说重达36吨。翻过折多山，便正式进入藏区。
进了藏区，才真正感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奇幻。上一刻还是漫天飞雪和延绵壮阔的冰川雪景，下一刻，眼前便是林海苍莽、青山环绕。
发源于雅拉雪山的塔公河水冲刷着刻有经文的玛尼石，延绵数十公里，也洗涤着从俗世而来的人心。
继续前行的途中天公不作美，突如其来的雨夹雪令本就蜿蜒崎岖的山路愈发难行。一路经过道孚、炉霍，自康定出发大约9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终于抵达甘孜县城。在邮政公司的宿舍楼，见到了其美多吉。
继续前行的途中天公不作美，突如其来的雨夹雪令本就蜿蜒崎岖的山路愈发难行。一路经过道孚、炉霍，自康定出发大约9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终于抵达甘孜县城。在邮政公司的宿舍楼，见到了其美多吉。
“其美多吉”在藏文里的意思是“长寿金刚”，年轻人管他叫“多吉大叔”。他约一米八五的个子，身材健硕，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将头发扎成马尾辫，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和坚毅的眼神，笑容亲切地欢迎我们。他的妻子泽仁曲西身上有藏族女人沉静淳朴的气质，将我们引进屋内的小茶室，为我们添上酥油茶，便又回到厨房忙活去了。
了解
其美多吉和妻子、儿子和儿媳妇儿以及两个孙子一家三代同住在这120多平米的房子里，家里被布置得井井有条。多吉大叔并不热衷侃侃而谈自己的经历。摆放在电视机前数个大小、样式不同的邮车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川藏邮路随着1954年川藏线通车而开启，交通不便的藏区也因此有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而对于许多藏区的孩子而言，色彩靓丽、高大气派的邮车代表着未知世界的新奇，当邮车经过村子，许多孩子便追着车跑。在德格长大的其美多吉，便是这样的孩子。
18岁那年，他花1元钱买了一本《汽车修理与构造》，开始学习修车，后来还学会了开车。1989年，会开车又会修车的其美多吉被德格县邮电局选中，成为全县唯一的邮车驾驶员。十年后，其美多吉从德格县邮电局调到甘孜邮车站，负责甘孜到德格这段邮路的运输。
每天下午，从康定来的邮车抵达甘孜，经过分拣后，其美多吉和他的车队便在次日将这些物件一路运送往德格，这些物件将被再次分拣并送往藏地，而其美多吉和他的车队便在隔天从德格返程回到甘孜。这样周而复始的工作，他一做便是29年。有人算过，他的行驶总里程相当于绕赤道35圈。
川藏线上气候多变，事故频发，他驾驶的邮车却从未发生过一次责任事故。在“一步三喘气”的雪山之巅，他帮助过许多因车辆抛锚或高原反应而受困的无助生命脱离险境。
经常在雪线邮路上走的人都懂得，有问题，找邮车。
其美多吉和他的邮车车队所到的沿途站点，许多等待信件的当地百姓早早就等在那里。这几年随着网购增多，信件、包裹也越来越多。特别是节假日期间，为了保证当地人能够顺利接收到包裹，邮车司机一刻也不敢耽误。
逢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们却开着邮车行驶在邮路上，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工作了近30年，其美多吉陪伴家人过春节的次数仅有五六次。
妻子泽仁曲西回忆，有一年春节，因为多吉工作，一家人无法回德格老家过年，自己的父亲去世了，因为电话打不通，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去年春节，多吉好不容易在家，三代同堂吃了难得的团圆饭。“一家人在一起，我的心里真是特别舒服，真的。”
深知川藏线上路途险峻，泽仁曲西从不敢祈求太多，她的愿望只有一个：丈夫平安归来。7年前，多吉曾在途经318国道雅安市天全县境内遭遇歹徒，为保护邮件周身受到17处刀伤，经过三天三夜抢救，才脱离生命危险。恢复之后，他又回到了岗位上，除了额头上的伤疤，几乎看不出他曾经历如此大的身体重创。
泽仁曲西回忆起最快乐的时光，竟是一家人曾被短暂困在了雀儿山上。这座雀儿山，正是其美多吉雪线邮路上最险的路障。
翻越
从前，其美多吉每个月要翻越20次雀儿山。寻常季节翻越雀儿山需要一个多小时，遇上堵车、暴雨、下雪、封路等不定因素，就会走上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
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有“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险”之称，垭口海拔高度5050米，为川藏南北两线之首。雀儿山上的土路最窄处不足4米，仅容一辆大车慢行通过。来往的人都称它是“鬼门关”，即便是普通车辆，一不小心，便可能坠落山崖。重达12吨的邮车经过这里，每一次加速、换挡、转向，都像是与死神博弈。
“在雀儿山上，只要邮车过来了，就说明今天天气没问题，车子就可以过了。如果邮车没过来，可以说任何车辆都不敢过去。”
其美多吉对雀儿山有特殊的感情，在这里，他帮助并结识了许多受困行人，也得到了当地老乡和道班工人的帮助。有一年除夕夜，其美多吉在翻越雀儿山途中，大雪挡住去路，无法离开邮车的他原想着迫不得已只能在山中过夜，等待第二天同事发现自己没回去派车接他，幸而有位老乡开车路过见了他，走了整整5公里带回3个热心人，5个人花了4个小时，才用铁锹将道路清扫出来。
从前，雀儿山的路上除了常年奔波的邮车、路过的军车、货车、客车和驴友外，只有常年驻守的道班工人，负责雀儿山山顶10公里的路段养护。其中，就有其美多吉相识18年的“道班兄弟”曾双全，川藏线最高海拔道班的养路工。高原贫瘠，缺氧缺水缺电缺菜，其美多吉的邮车队便将空水桶带下山，好让人帮忙把水送回来。
2017年9月，世界上第一座海拔4300米以上的超特长公路隧道雀儿山隧道正式通车，打通了几十年来川藏北线的天险瓶颈。在那之后，邮车穿越雀儿山的时间缩短至十余分钟，曾双全也调到了折多山上担任养护站站长。雀儿山上这段守望相助的经历，成了他们难忘的回忆。
问其美多吉，在这条险途上是否想过放弃?他想了想说：男人嘛，要做敢于挑战的事情。
音乐是伴他行漫漫长途的良友，偶尔他也随着音乐高声哼唱，一曲《卓玛》时而低沉如雪水初化，时而嘹亮如雄鹰展翅。许多人不知道，这首歌的演唱者亚东和其美多吉是多年好友，亚东还曾邀约多吉一同投身演艺事业。
“我嘛，还是喜欢开车。唱歌嘛，路上也可以唱嘛。”
雪线之上勾勒如画川西
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雪线邮路上处处是令人惊艳的奇绝风光。雪山、冰川、峡谷、森林、草甸、湖泊勾勒出独一无二的如画川西。尤其到了深秋，从蜀中富饶的成都来到雪线邮路，沿途翻越无数山川，景色原始壮丽，光影斑驳奇特。
问其美多吉邮路沿途哪儿的景色最美，他向我们推荐了雀儿山下的新路海。
冰川和积雪融化的雪水汇聚于此，形成了这一高山湖泊。它原如巨型蓝宝石隐于深山丛林之中，直到川藏公路开通后，世人才得以领略其耀眼的魅力。如今，人们可以通过雪线邮路旁的观景台，远眺壮丽的湖光山色。
“西天瑶池”新路海藏名“玉龙拉措”。相传藏族著名史诗《格萨尔王传》中的英雄格萨尔爱妃珠牡来到湖边，被秀丽的湖光山色和幽静的环境所吸引，徘徊湖边流连忘返，她那颗眷念美丽河山的心犹沉海底。后人为了纪念珠牡，取名为“玉龙拉措”，“玉是心，龙是倾，拉措是神湖”。
新路海被高原云杉、冷杉、柏树、杜鹃树和草甸环绕，雪峰皑皑，冰山闪烁，如同世间仙境。湖畔遍布着玛尼石，石块上的经文、神像造像，以及寓意吉祥的图腾，镌刻着藏族文化之魅力。
流经甘孜州腹地的雅砻江，是康巴藏族最亲近的母亲河。而雅砻江流经甘孜县的部分，因地势平坦，江水流速缓慢，水流在土地上冲刷铺陈出抽象画般的曲线。
雅砻江清澈的水，与周边洁白无瑕的雪山相互映衬，甘孜县人依着雅砻江规划出雅砻林卡湿地公园，已成为当地精彩的风景线。游客来此流连，牦牛在此散步，俯仰天地，清风拂面，远处的甘孜县城静静绽放在雪山之间，散发红橙白绿的色彩。
位于炉霍县的卡萨湖，则是藏民们的后花园。群山环抱中的卡萨湖澄清如镜，低调地滋养着将这里作为栖息地的生灵。卡萨湖也是四川省鸳鸯最多的地区之一，靠近湖水，鱼、鸟与人组成自然的和谐长卷，在这里放纵天性、自由嬉戏，尽情享受着自然母亲的胸怀和温柔。
清末，川滇边务大臣兼驻藏大臣刘赞延来到卡萨湖，醉心于眼前的湖光山色并赋诗一首：碧海深千尺，黄花十里香。倾山随倒影，灵寺转斜阳。水阁鱼穿滥，星桥日映光。流连天欲晚，对景犹彷徨。
碧空如洗的日子，蓝天白云倒映入卡萨湖，一片青山绿水之绮美，满足人们对世外桃源的幻想。
川藏线穿过汉、藏、羌、回、满、蒙、门巴、络巴等50余个民族的居聚区，是一条民族交融的大道。一路的宗教建筑、民居社群就像是一本民族文化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闪烁着光辉。
雪线邮路终点德格，有一座位列藏地三大印经院之首的德格印经院，它不以宗派为准，兼收并蓄保存大量早期藏文经书等典藏，也被称为“藏文化的故宫博物院”。除佛经外，德格印经院的经版还涉及历史、科技、藏医、历算……
这个包罗万象的绛红色藏地世界仿佛不受年华干扰，隽永而低调。来到这里，无声地观摩一场神秘悠久的藏族印刷术才算是不枉此行。
几百年来，印经院里的工人们便从未停止过原始的印作，这里储存着藏族文化百分之七十的古籍，有二十一万块新旧书版，总字数超过两亿六千万字。在古老的工坊里，时间幻化成空气中古木、烟墨与酥油夹杂的香气，涂抹、拓印、鞠躬，周而复始，景象凝固在记忆里，如年轮一圈圈化开。
位于甘孜县的甘孜寺已有三百五十余年的历史，是康北最大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整座寺庙依着县北面的山坡而建，远望去参差错落，煞是好看。
来到甘孜寺的多是当地人，整个寺院格外清静。空气中弥漫酥油之香，寺院内间或传来鸦鸣，藏地寺庙多是如此，幽深宁静，让人得以见天、见地、见自己。
寺院后的一片空地可眺望甘孜县城全景，雪山神圣伫立在眼前，不远处皆是风吹草低牛羊现的空旷景致。
甘孜县城西四公里的雅砻江北岸山腰上有一座霍尔十三寺之一的白利寺，驱车前往需要通过一座狭长的吊桥，整座寺庙更显遗世独立。
白利寺建于清代，主要的建筑为三层方形整体楼阁建筑，第一层是主要建筑佛殿，分东西殿和大殿。空间高，墙上绘有壁画，色彩艳丽，保存完好。西殿有三尊高5米的贴金佛像。如今，主建筑旁还用木质材料搭建了其它的楼阁。广阔的观景台可以俯瞰雅砻江。
白利寺是1936年红军长征路过此地时成立的甘孜博巴政府(藏民政府)所在地，大殿二楼前有朱德总司令和五世格达活佛的纪念堂。
在雪线邮路上，除了甘孜、德格这样较为知名的县城之外，若想体验一回避世的生活，可选择小镇马尼干戈。它是川藏北线的一座重要的小镇，也是古代茶马古道的重镇。马尼干戈小镇的生活远离喧嚣，可静看云卷云纾，赏花观雪。
马尼干戈是藏语“转经之地”的意思，街旁常可见手持转经筒的藏民。这里又被称作是中国西部牛仔城，当地的藏民以游牧为主，个个彪悍英武。
路边间或有牧民拿着乌朵驱赶牦牛，乌朵是用牦牛毛搓捻成粗毛线，再编织成毛辫。毛辫上端有一个直径为三寸的套环，使用时将套环套在中指上，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是用来放石块、土块的，末端用羊毛做鞭梢。有人说，“在马尼干戈做牧民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因为牛儿马儿自己会去吃草，牧民于是有了大把时间去享受这里的阳光和美景。”
来此定居的汉族人在马尼干戈开设各式食铺，除了糌粑和牦牛肉等藏地美食之外，在这里也能吃到正宗的川渝美食。
雪线邮路是“此生必去”的绝美目的地，也是一群人用一生守护的生命线。有人在这条路上奉献三十载的青春与热忱，也有人在这条路上追逐生命原始的平静与纯真，他们共同组成了雪线之上的大美画卷。
